Buenos Aires, Argentina, June 2001



Chang in front of Borges' birthplace (張系國站在波赫斯故居前, left) and Borges' residence(波赫斯後來搬到這公寓, right)

Memorial plate (公寓門上的紀念銅牌, left) and Street scene in Buenos Aires(布宜諾街景, right)

Cemetery where Eva was buried (貝隆夫人葬在這公墓, left) and Eva's tomb (貝隆夫人的墳, right)

Some one left a rose (門上有人插了一朵玫瑰, left) and Judy Chang (張系國夫人, right)

藍色的探戈 「第一次來阿根廷﹐最想看些什麼﹖」剛上他的車﹐來接我們的布宜諾大學 教授馬伽洛就問。 那還用問嗎﹖第一當然是欽崇已久的阿根廷詩人和小說家波赫斯的故居和紀 念館。這兒是詩人的故鄉。波赫斯筆下膾炙人口的故事《阿列夫》裡所描述 的布宜諾城﹐就是車窗外面無邊無際灰濛濛的城市嗎﹖第二是有關阿根廷獨 裁者貝隆將軍的夫人艾薇塔的事跡。因著百老匯的艾薇塔歌舞劇﹐還有瑪丹 娜同名的電影﹐最廣為世人所熟悉的阿根廷名人恐怕就是她。第三是... 「探戈舞﹐」妻子插嘴說﹕「還有跳蚤市場。」 馬伽洛教授笑道﹕「這幾個願望都很容易實現。你們住的旅館旁邊﹐就是波 赫斯紀念館﹐再走幾條街就是他的故居。艾薇塔的墓在布宜諾城藝術館附近 的墳場﹐每天都吸引不少遊客參觀。但是跳蚤市場倒只有星期日才有。今天 是星期日﹐所以我建議你們立刻趕到布宜諾的跳蚤市場。到了跳蚤市場﹐自 然會看到有人在街頭跳探戈。」 於是我們到旅館放下行李﹐立刻就坐出租汽車趕到跳蚤市場。才下車走進巷 子﹐就看到跳蚤市場的人堆裡一位矮小的男舞者擁抱著女舞者從容不迫跳著 探戈﹐趕緊擠進人堆裡去看。那男舞者急轉身一彎腰﹐女舞者幾乎觸及地面﹐ 她卻似乎毫無反應。大家才發現他抱著的原來是個假人﹐便一陣轟笑。矮小 的男舞者若無其事﹐仍然繼續跳他的獨腳舞。再走一段路﹐又有一位老者戴 著舊式的禮帽﹐耳朵上面別著一朵大紅花﹐慢慢和一位中年婦女跳著探戈。 這和平常在電影裡面看到的探戈表演很不一樣﹐我也說不上為什麼﹐只覺得 慢得有些傷感、慢得更富感情。 慢是很有道理的﹐不僅跳舞要慢﹐吃東西也要慢。最近有個慢餐運動﹐發 起人不用說也可以猜到是意大利人。慢餐運動當然是對快餐的反彈。發起 人主張保存慢餐的文化﹐並在市中心建立慢餐區﹐向麥當奴快餐文化挑戰﹐ 據說已經有二十多個歐洲中、小城市參加。 但麥當奴是抵擋不住的。布宜諾市中心麥當奴快餐店之多﹐令人嘆為觀止﹐幾 乎每條街都有﹐價錢和美國差不多。街頭小店的本地漢堡包和超級熱狗更加便 宜﹐都只要五毛美金一個。不過熱狗不叫熱狗﹐叫 pancho﹐他就是風車騎士 唐吉柯德的隨從。超級熱狗叫 super pancho﹐也是英語和西班牙語的混合物。 可樂不叫可樂﹐叫可雅﹐後來才想通其實還是可樂﹐只是西班牙語把 l 唸成 y ﹐ 所以cola唸成了可雅。 不久我們就發現不僅在跳蚤市場﹐其實在布宜諾的街頭隨時隨地都有人在跳 探戈﹐只要有塊空地﹐Boom Boom音響箱一擺﹐就跳將起來。最後雖然總有 人拿了帽子來討錢﹐自己跳得過癮恐怕還是主要動機。據說探戈舞有一陣只 有老一輩才會跳﹐現在反而在年輕人中間又開始流行。但是年輕人跳得快速﹐ 不若中年人的慢舞來得過癮。 我對探戈的興趣止於欣賞﹐妻卻更加積極﹐通過旅館櫃檯的介紹﹐居然找到 一位探戈老師﹐住處僅距旅館一條街。因為距離太近﹐學費又很公道 (兩個人 才二十五美元一小時)﹐我缺乏逃避的理由﹐只有硬著頭皮陪她去學。探戈老 師是位五十來歲的婦人﹐英語雖不流利﹐表達並無問題。她給我們看她珍藏 的剪報。瑪丹娜來布宜諾拍艾薇塔歌舞劇電影﹐幾乎選中她和她的舞伴﹐好 像在彩排時還有他們﹐但最後因某種原因他倆沒有出現在電影裡。發黃的剪 報有些模糊﹐看不清楚舞者是誰﹐令我想起波赫斯的小說。 「探戈是牧牛郎的舞﹐」伊薩貝爾說﹕「阿根廷的牧牛郎叫做gaucho﹐你們 總該聽過吧﹖gaucho他一無所有﹐有的貧窮到連馬都買不起﹐要向牧場主人 租﹐欠的債一輩子都還不清。因為gaucho什麼都沒有﹐只有在跳舞時才有機 會儘情表演﹐所以跳探戈一定要慢﹐從容不迫慢慢擺弄舞伴。」 「gaucho想像他的舞伴就是他的馬﹐任他操縱﹐所以探戈一定由男舞者操縱 女舞者﹐女人不可主動﹗旁人看到的是女舞者的精彩花步﹐他們讚美的卻是 gaucho操縱得漂亮﹗」 「起先探戈是下層社會的舞﹐上流社會根本不屑一顧。gaucho找不到正經女 人同他跳﹐肯同他跳探戈的女人多半是妓女﹐所以她的舞步是很大膽的。探 戈舞者的下半身繼承黑人的舞步﹐下半身一定要靈活﹐好像和上半身完全分 開﹗」 伊薩貝爾也許沒有上過瑪丹娜的艾薇塔歌舞劇電影﹐但是她無疑是很好的跳舞 老師。我學會探戈基本八步﹐就如程咬金夢中得仙人傳授三把斧頭﹐自覺已經 夠耍﹐上到第二課的複雜花步就知難而退﹐妻卻堅持不懈。但是第一課後伊薩 貝爾帶來她的舞伴﹐要求加價一倍﹐妻咬緊牙關照付。我來阿根廷參加的軟體 工程國際會議大會晚宴有探戈舞表演﹐表演完男舞者請妻跳舞﹐她居然一步不 差﹐贏得全場掌聲﹐大為得意﹐覺得完全值回票價。而我呢﹖經伊薩貝爾這麼 一番解釋開導﹐雖然探戈仍沒有學好﹐對探戈的了解卻深刻了許多。原來探戈 舞有這樣的歷史﹐難怪街頭的探戈舞者似乎都有一種憂鬱的神采。有人說過(好 像就是波赫斯)阿根廷人的本質是憂鬱的﹐或許這就是探戈的傳統吧。
波赫斯在萬華 詩人波赫斯的故居原來是在萬華。 萬里迢迢來到布宜諾城拜訪我最欽佩的阿根廷詩人小說家﹐萬萬沒有想到 詩人竟住在布宜諾最平民化的市區。這條街像極了萬華的鬧街﹐街角是快 餐店﹐然後是傢俱行及水果鋪。一位戴一個大耳環的銀灰頭髮漢子站在牆 角﹐攤在地面的花布上面擺了幾條舊皮帶。穿迷你裙的短髮印地安少女身 上掛了個紙牌子﹐上面寫「24小時Internet 每卅分鐘0.49元﹗免費供應咖啡﹗」 如果跟隨她走﹐少女就會帶你進入迷宮﹐經過一條冷僻的巷子﹐走進一家 縫紉機聲震耳的帽子店﹐再走下樓梯﹐地下室裡果然有一堆新款式的電腦﹐ 咖啡果然免費隨你喝。阿根廷的咖啡和意大利一樣濃﹐一杯入胃就足以打 消你全部的食慾。但是網咖裡的年輕人只顧打電玩﹐和世界各地的青年人 一樣﹐咖啡顯然不是吸引他們來網咖的主要原因。 帽子店與網咖的共生關係其實並不難理解﹐因為織帽子邊緣花樣的縫紉機 完全由電腦控制﹐店員管理縫紉機的電腦、同時兼管網咖﹐一分鐘不得閒﹐ 天下老闆的算盤都打得一般精。詩人和鬧區的共生關係卻令我迷惑。波赫 斯住在布宜諾這麼熱鬧的萬華區﹐能寫得出詩來嗎﹖ 「他最好的詩都是在布宜諾寫的。」波赫斯故居現在改成為他的紀念館﹐ 賣門票的大學女生用生硬的英語解釋﹕「這裡是他出生的地方。後來他搬 到離這裡四條街的公寓﹐在那裡又住了三十多年﹐直到他死。他是屬於布 宜諾的詩人。」 她最後一句話深深打動了我。屬於布宜諾的詩人﹐女學生講來有多少驕傲﹗ 一位這麼偉大的詩人﹐卻安然在布宜諾的萬華區住了一輩子﹐真是大隱隱 於市。詩人未得到諾貝爾文學獎﹐令人為他抱屈。當然諾貝爾獎並不能證 明什麼﹐但是想到馬奎士可以拿諾貝爾文學獎﹐波赫斯卻和諾貝爾獎擦身 而過﹐卻令我憤憤不平。波赫斯才是魔幻寫實小說的先驅﹐可惜因為沒有 長篇小說創作﹐竟被忽略了。 「你讀過他的小說嗎﹖環墟﹖阿列夫﹖」女學生點點頭﹐指著玻璃櫃裡陳 列的西班牙文原稿。「波赫斯有一部分的作品在這裡﹐還有一些在波赫斯 紀念中心﹐離這裡很近。」我記起接待我們的教授也提到過波赫斯紀念中 心﹐好在只有幾步路﹐便又走過去參觀。波赫斯紀念中心在一家豪華購物 大廈的頂樓﹐包括好幾個陳列館﹐我去參觀時﹐部份陳列館正在展出幾位 拉丁美洲畫家的創作﹐中央的陳列館則有波赫斯的多媒體展﹐而樓下就是 放映商業電影的電影院。不能不佩服設計師的巧思﹐著眼點放在一個有生 命力的文化中心﹐而不只是展出一些死的東西。回台後﹐知道新竹中學校 友正計劃成立辛校長紀念館﹐就力勸他們參考波赫斯紀念中心的設計。 布宜諾的夜晚並不安靜。我們住在離波赫斯紀念中心不遠一家老舊的旅館﹐ 雖然當年曾經豪華過﹐現在已經沒落。我們的房間在旅館的中庭﹐可是仍 能聽見車聲終夜不斷。在這樣市聲喧譁的地方波赫斯還能寫作不輟﹐真是 可佩。但多功能的波赫斯紀念中心雖設計巧妙﹐置身的豪華購物大樓仍可 說是你完全想不到會和詩發生關係的場所﹐這也似乎象癥波赫斯矛盾的一 生。他在圖書館工作﹐本人卻是個瞎子。他寫純淨的詩﹐卻住在布宜諾熱 鬧的市區。他是魔幻寫實小說的先驅者﹐自己卻沒有長篇小說創作。你不 能不感受到他內心的痛苦和掙扎。阿根廷人的憂鬱本質和波赫斯的憂鬱本 質﹐應該是一體的兩面。 《環墟》裡試圖造人的術士﹐最後卻發現自己是另外一個術士幻想裡的影 子﹐是何等的屈辱﹖自噬其尾的長蛇﹐無限循環的死結始終無法解開﹐是 何等的痛苦﹖他唯一的救贖仍然是愛情﹐或者該說是對愛情的幻想和渴望。 小說《阿列夫》裡的碧垂絲﹐也就是但丁神曲裡詩人設法引導出地獄的女 子。真有這個女子呢﹖還是詩人的集體幻想﹖古今中外所有詩人的心靈﹐ 應該都是相通的吧﹖ 《阿列夫》故事裡的地下室﹐漂浮著一個至大無外、至小無內、連接無數 世界的的小星球﹐那就是阿列夫。阿列夫從希臘文的第一個字母α變化而 來。希臘文的第一個字母是阿拉法α﹐最後一個字母是俄梅嘎ω﹐所以舊 約聖經裡的耶和華說﹕「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嘎﹐我是今在的、昔在的、 永在的。」神的比喻仍來自人的文字。我回到帽子店地下室的網咖裡﹐一 面使用Internet﹐一面思念著波赫斯的故事﹐然後我看見電腦屏幕上面漂浮 的藍色星球。 阿列夫﹗阿列夫不就在這裡嗎﹖阿列夫﹐那至大無外、至小無內、連接無 數世界的小星球﹐它躲在電腦裡﹐誰曰不宜﹖那麼碧垂絲呢﹖難道她就是 在街頭推銷Internet的短髮印地安少女﹖誰又能說她不是﹖誰說碧垂絲必須 是端莊的白種女人﹖ 我走出帽子店的地下室﹐經過迷宮小巷回到大街。剛剛下過雨﹐布宜諾街頭 來往的行人撐著傘﹐都不理睬在雨中推銷Internet的短髮印地安少女。她沒有 穿雨衣﹐應該明知她的動作毫無用處﹐仍然面無表情、習慣性的朝過往行人 手裡塞傳單﹐人們不接﹐有的傳單就落到地上或被人踩到腳下。這麼辛苦工 作﹐她能換得溫飽嗎﹖誰來嘔歌她﹖誰來拯救她﹖另一位害羞的詩人﹖ 很久以來我就注意到﹐所有的故事都會一再重複﹐只不過以不同的方式呈現 而已。詩人小說家不過說了故事的某一個版本﹐之前或之後都會有別的版本。 她的名字或許是碧垂絲﹐或許不是﹐但她的故事不過是所有的故事中的一個 版本而已。波赫斯只說了布宜諾的阿列夫的故事﹐應該還有萬華的版本。 也許有一天我會找到萬華的版本﹐講出另一個有關阿列夫的故事。
呼回世界 原先並沒有打算去阿根廷薩爾塔州的白雲列車與月亮峽谷。我早就聽說﹐秘魯的庫 茲庫斯古城是印第安人所建阿淄特帝國的文化和政治中心﹐附近就是舉世聞名的美 處丕楚山城。秘魯離阿根廷不遠﹐所以我計劃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諾城開完會後﹐利 用幾天時間去秘魯游覽。 沒有想到去旅行社一問﹐才知道我們正好趕上了阿根廷人的國定休假日﹐所有機票 早已被人訂購一空﹐根本不可能去秘魯。旅行社的代辦何瑞休是位舉止溫和、極有 耐性的中年人﹐一心想做成我們這筆生意。他給我們幾個建議﹕往南去看冰河、向 西去烏拉圭、或者到東北方的薩爾塔。冰河我雖有些興趣﹐妻卻認為冰河太冷﹐堅 決不願去。烏拉圭似乎不夠吸引人。但是薩爾塔又是什麼地方﹐有什麼可看的呢﹖ 「白雲列車與月亮峽谷。」何瑞休細心解釋﹕「薩爾塔和臨近的呼回這兩個州都在 山區﹐有別處絕對看不到的好風景。而且﹐布宜諾太像歐洲的城市﹐你們到薩爾塔 才能看到真正的阿根廷﹐了解一般的阿根廷人怎麼生活。」 乍聽到呼回﹐我不免耳朵都豎直起來了。我寫的科幻長篇小說《城》三部曲﹐就是 敘述呼回文明的興衰歷史。我一直以為呼回世界是我的幻想﹐想不到世界上真有呼 回這個地方﹐不僅有呼回州﹐還有呼回城﹗這會是怎麼樣的地方呢﹖ 「我們能不能去呼回城﹖」 「那城在礦區﹐旅遊條件不很理想。薩爾塔的景色和呼回很像﹐所以我建議你們不 妨去薩爾塔。」 旅行社的價格倒很合理﹐三天兩夜﹐連機票、旅館、火車票、加上月亮峽谷遊覽小 包﹐何瑞休還給我們兩人專門請了一位能說英語的地陪﹐每人約九百美元。既然薩 爾塔的景色像呼回﹐我不禁動了好奇心﹐為了瞭解我的科幻世界﹐也該去薩爾塔一 遊。 從布宜諾乘飛機到薩爾塔並不算近﹐要飛行將近三個小時﹐一路上我都在研究呼回 城的來歷。原來呼回是個礦區的小城﹐印地安人給它取的名字是 Xuxuy(音「祖醉」)﹐ 意思是兩河交會之處。西班牙人來到當地時﹐把 Xuxuy 聽成 Jujuy(音「虎慧」﹐因為 西班牙語的“j”讀做“h”)﹐從此以訛傳訛變成虎慧。虎慧我又聽成呼回﹐不過除了 四聲不同﹐讀音的確一樣。我筆下的呼回城同樣在兩河交會之處﹐附近同樣有銅礦﹐ 也同樣有雄奇的山水﹐這是巧合還是天意﹖ 寫作者最感迷惑的就是遇到這種巧合。陀斯朵也夫斯基寫《罪與罰》﹐果真有位學 生就是這樣無緣無故殺了人。前不久讀到李喬的自白﹐也提到類似的巧合﹐而 且不只一樁。我寫的寫實小說屢遇巧合且不去說他﹐因為正如魯迅所說﹐人人都有 對號入座的潛在願望。但是寫科幻小說應該最不會遇到巧合的﹐想不到還是難免﹗ 這又怎麼說呢﹖ 也許人真不如想像的自由﹐只有有限多個不同的情境﹐甚至只有有限多個不同的名 字﹖不是有個神話故事說﹐連上帝都只有有限多個不同的名字﹐當這些名字都唸完 的時候﹐世界即將毀滅﹖不毀滅是不行的﹐因為他的名字一旦重複﹐上帝就不再是 無限的存在﹐世界也將淪入循環。 循環的宇宙觀並不一定不好﹐但和西方人的宇宙觀杆格不入。波赫斯寫「環墟」裡 造人的術士最後發覺自己竟是他人所造﹐不能不步向毀滅﹐波赫斯表達的正是西方 人對循環的宇宙觀的驚懼。波赫斯的許多篇小說都和循環論有關﹐當不是偶然。 薩爾塔機場很小﹐我們毫不費勁就找到旅行社派來接我們的人。他很像個老實的莊 稼漢﹐但是開了小包越走越荒涼﹐令我們不禁心裡有些發毛。街道兩旁都是低矮的 平房﹐路倒夠寬敞﹐路旁停著牽引機和卡車﹐卻看不到一輛小汽車。老天真到了窮 鄉僻壤﹐這才明白為什麼旅行社的何瑞休不主張我們去更偏僻的呼回城。終於到了 旅館﹐我們已經人困馬乏﹐看這家小旅館不像附設有餐飲部的樣子﹐便問旅館的女 主人附近有什麼地方還能找到吃的。她笑說如果不想走遠﹐在轉角處就有家小店﹐ 可以將就吃點當地的菜餚。 我們依照她的話走到轉角處的小店﹐一進門就像牛仔進了西部酒吧﹐裡面一堆印第 安人都轉過頭來看我們﹐打量之後又迅速轉頭各自忙各自的去。這小店有點像三十 年前台灣或任何第三世界國家鄉下的小館子﹐屋角堆放了一排排板凳﹐土牆上掛著 當地歷屆足球冠軍隊發黃的照片﹐倒有一架極大的老式電視機﹐不問可知小店什麼 時候生意最好。年輕的侍者不會講英語﹐只會對著妻傻笑。但妻很清楚該點什麼﹐ 指指旁桌人都在喝的濃湯。侍者點點頭跑進櫃檯後面﹐不一會就端來兩海碗濃湯及 一籃麵包。 湯是道地的牛尾濃湯﹐熱騰騰表面一層牛油﹐除了油膩些﹐味道可鮮美極了。阿根 廷畜牧業發達﹐肉類便宜﹐窮人吃不起青菜﹐只有努力吃肉。「何不食肉糜」的疑 問在這裡提出來﹐並不會成為笑話。我們用麵包蘸著牛尾濃湯吃﹐不一會就吃撐住﹐ 沒想到又來了一大塊炸豬排。原來這小店每晚只有一套定食﹐點不點菜都是一樣。 豬排很新鮮﹐雖比較鹹但炸得夠嫩。炸豬排配麵包和牛尾濃湯﹐是我們到阿根廷吃 到最便宜、但也是最可口的一頓晚餐。 呼回世界雖然貧窮落後﹐自然有它迷人的地方。小城第一眼看並不怎麼起眼﹐再看 看就看出味道來。我們步出小店﹐一位戴寬邊帽印第安人正在發動牽引機﹐呼群引 伴開車回家。天漸漸晏了﹐紫日慢慢沈下去﹐天邊一片火紅。妻說火燒天﹐明天會 落雨。我忙說不是的﹐呼回世界的紫日就是這樣﹐但隨即糾正自己﹐那是我筆下的 呼回世界啊﹗真正的呼回世界呢﹖是人生模仿藝術﹐還是藝術模仿人生﹖ 結果妻說得對﹐第二天還是落雨了。
白雲列車 到阿根廷西北方去遊覽白雲列車與月亮峽谷﹐竟然在薩爾塔城的印第安小店吃到道 地的牛尾湯和炸豬排﹐深感不虛此行。一宿無話﹐第二天大清早﹐天還未亮就坐旅 行社的小包趕到薩爾塔火車站搭乘白雲列車。原以為只有我們一家﹐沒想到車站黑 壓壓都是人。我們誤打誤撞找到旅行社這位何瑞休先生﹐輕描淡寫居然給我們安排 了阿根廷人氣極旺的旅遊節目﹐而我們事先並不清楚﹐事後大呼幸運﹐不能不感謝 何瑞休的安排。 白雲列車從海拔一千一百公尺的薩爾塔出發﹐一直開上海拔四千兩百公尺的高山﹐ 再回到起站﹐全程共十五小時。起程時落著小雨﹐鐵道兩旁都還是綠樹。到了海拔 兩千公尺就變為沙漠﹐雨也早停了。火車再往上爬﹐各種奇形怪狀五顏六色的岩石 都出現了。最令我震撼的是﹐有時一片白石間會突然出現一道道逼真自然的血色裂 痕﹐仿彿大地受了創傷。到海拔三千公尺﹐白雲已經在我們腳下﹐火車經過兩旁都 沒有支架的鐵橋時仿彿行駛在天上﹐最後在海拔四千兩百二十公尺的鐵橋前停住﹐ 讓大家下來向印第安土著買些土產﹐或站在他們牽來的駝馬旁照相。氣壓稀薄得我 連路都走不動﹐簡直說不出話來。山風強勁﹐鐵橋下陣陣條狀雲氣飄過﹐速度之快 難以想像﹐才相信阿根廷的白雲列車(Tren a las nubes)果然名不虛傳。 火車費了將近八小時上山﹐回程又要七小時﹐車裡的觀光客紛紛入睡﹐我又繼續研 究阿根廷和呼回的歷史。 在這麼荒涼的山區為什麼要興建鐵路﹖顯然當初並不是為了觀光賺外匯。薩爾塔和 呼回都是礦區﹐興建鐵路是為了採礦。阿根廷的拉丁文原義為產銀的地方﹐探險家 柯提斯取這個名字是因為他誤以為通過布宜諾的大河 (西班牙語的銀河) 產銀。為了 瞭解大河地區的礦藏﹐柯提斯在探測時被土人殺死。反諷的是﹐真正礦藏豐富的地 方不在布宜諾而在北方的山區。阿根廷獨立之初也不叫阿根廷﹐原名是南方省聯﹐ 到十九世紀才改稱為阿根廷。 既然是南方省聯﹐那麼北方在那裡呢﹖我們印象中的南美洲分成許多國家﹐其實分 裂成許多國家是後來的事﹐當初的南美洲本是一體。印第安人並不依照現在的國 界劃分他們所建立的國家﹐白種人也不依照現在的國界劃分殖民地。一直到南美洲 獨立戰爭時﹐獨立成功的地區各自建國﹐才逐漸有了類似今天的國界。阿根廷獨立 戰爭起﹐桂梅斯將軍(Martin Miguel de Gemes)領兵在呼回及薩爾塔抗拒西班牙軍﹐ 七次死守薩爾塔﹐擊退從北方入侵的西班牙軍隊﹐南方各省賴以保全。因為桂梅斯 將軍的家就在呼回城﹐所以直到現在第一面阿根廷國旗還保存在呼回城。 這麼說來﹐呼回城竟是阿根廷歷史上極重要的古城了﹗我心中暗喜。這番奇遇﹐講 給人聽別人也不會相信。呼回的歷史﹐無論真實或虛構﹐無論如何要繼續寫下去﹗ 次日﹐我們的地陪來了﹐陪我們南下游覽月亮峽谷。她名叫歌貝兒﹐在薩爾塔大學 唸人類學。她說她本來讀外貿﹐後來對人類學發生濃厚興趣﹐唸到大三才決定轉學 讀人類學。我一直對文化人類學有興趣﹐當年也差點改行﹐聽了她的話不禁心有戚 戚焉。但是外貿是賺錢的行業﹐歌貝兒不唸﹐卻去讀冷門的人類學﹐不是很傻﹖ 「我不在乎﹐」歌貝兒說﹕「反正做導遊我也可以掙錢養我自己。你知道嗎﹐在呼 回之北就是庫茲庫斯﹐它是阿淄特帝國的文化政治中心。阿淄特帝國極盛時﹐人口 可能接近三千萬﹐統治南美洲大部地區。但還是有許多印第安族不願接受阿淄特帝 國的統治﹐薩爾塔就有好幾族﹐到今天他們的文化還保存﹐這裡真是研究人類學最 理想的地方﹗例如月亮峽谷的印第安族拜月神﹐拜日神的阿淄特帝國無法征服他們﹐ 後來只好妥協﹐允許他們同時祭拜月神及日神。西班牙人來了﹐再在月神及日神之 上﹐增加一個西方人的上帝。西班牙人以為勝利了﹐其實勝利的是印第安人。」 從歌貝兒的解說裡﹐我們瞭解月亮峽谷從前是海底﹐後來上昇為陸地﹐沙岩被河流 多次切割形成地形的奇觀﹐每層都有不同的顏色。有一段地層受兩邊板塊壓擠﹐兩 邊都翹起來﹐成為七彩U字形的斷層﹐像一杯特大號的冰淇淋。我們也在這裡看見 印第安人奉為神祇的大鷹(condor)﹐翼展超過二十尺﹐真如莊子所形容「翼若垂天之 雲」。歌貝兒知道我對人類學有興趣﹐滔滔不絕講解當地印第安文化的特癥。她對 印第安文化的執著令我感動﹐但這漂亮的女子似乎是白人和印第安人的混種﹖ 「沒有純種的印第安人。」歌貝兒大方回答﹕「如果有人說他是純種印第安人﹐別 人都會笑他胡說。阿根廷人都是混血﹐我們沒有種族問題。」 我注意到她並不是說﹕「沒有純種的白人。如果有人說他是純種白人﹐別人都會笑 他胡說。」這兩句話的句型相同﹐卻表達截然不同的文化認知。歌貝兒顯然是阿根 廷的本土派。那麼﹐她對阿根廷獨裁者貝隆夫人艾薇塔的看法如何﹖我換個方式問﹕ 「你喜歡不喜歡“別為我哭泣”這首歌﹖」 歌貝兒說﹕「這根本不是阿根廷歌﹗我們阿根廷人聽了這首好來塢仿製的阿根廷歌 曲﹐只能說是啼笑皆非。我爸爸那一輩有的仍然對貝隆和艾薇塔念念不忘﹐我們年 輕人卻對他們缺乏好感。我爸爸常為此和我吵﹐我告訴他﹐你知道貝隆和艾薇塔貪 污了國家多少錢﹖他卻相信貝隆和艾薇塔真正為人民著想﹐他們老一輩就是這樣。」 從阿根廷回來﹐我有時會想念那裡的呼回世界﹐也會想起歌貝兒批評貝隆和艾薇塔 的話。我一直以為“別為我哭泣”是歌舞劇「艾薇塔」裡杜撰的歌詞﹐到阿根廷參 觀了布宜諾艾薇塔的墳墓﹐才知道它竟真的是刻在她的墓碑上面西班牙文的詩句﹕ 別為我哭泣 我的靈魂永遠守著你 能夠有這樣的墓誌銘不容易﹐再怎麼說艾薇塔都是個奇女子﹐難怪人們不能忘懷。 最近阿根廷經濟危機越演越烈﹐和阿根廷的企業大都為外資控制有關﹐也是全球化 在第三世界種下的惡果。過去貝隆企圖將企業收歸國有的政策﹐對人民的確有些益 處。如果阿根廷的經濟繼續惡化﹐類似貝隆的民粹英雄可能會出現﹐喊出「反對全 球化」的口號。那麼會不會有另外一位艾薇塔﹖ 這似乎又回到循環的宇宙觀﹐和阿根廷人憂鬱的本質了。但沒有一個民族的文化和 歷史是簡單的﹐阿根廷人的靈魂深處不易瞭解﹐就如在台灣的中國人的靈魂深處同 樣不易瞭解吧﹖ 而我不能不懷念﹐呼回世界的奇山危巖處﹐一列火車慢慢行駛﹐它一直駛上白雲間。